您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公爵?
那作家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惧怕,先问了个容错率较高的问题。
后人需要更多地了解您,从比较亲民的角度,而不是您的战术技巧和源石技艺——那些早已家喻户晓的威名。
爱好?
塔露拉思考自己有什么爱好。
这个爱好不能太小众,也不能太大众,不能太无聊,也不能太乖僻。
不是不可以撒谎,但谎言在这里没有意义。
她要从真话里筛选出最恰到好处的一部分。
这不是一场严肃到非得每句话都斟字酌句的采访,不过,舆论宣传从来都是政治的重头戏。
作为上位者,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塔露拉深谙审慎对待文字工作者的重要性。
即使轻视一位全副武装的上将,也不要轻视一位手无寸铁的作家。
“我喜欢种花。”塔露拉半靠在座椅上,手指交叉。
“有雅趣的爱好。”对方接着问,“您亲手种吗?”
“不然我会说是‘赏花’。”塔露拉稍微抬起唇角,“萨卡洛夫先生,您了解我的经历。我不是那种能从床垫下找出豌豆的贵族。”
“您的成就是辛苦打拼出来的,我明白。我冒昧地猜测您会偏爱纯洁素雅的花种。”
“洋甘菊,当然。”不能漏了乌萨斯的国花。
塔露拉做出思索的样子,“百合、栀子、绣球……噢,让您失望了,我也喜欢艳俗的花,例如玫瑰……白玫瑰。府上种了不少,您可以到花园去参观。”
“不胜荣幸。”萨卡洛夫熟稔地客套着,“看来公爵的取向是白色。我本以为您会更爱鲜明热烈的色彩,大多数乌萨斯人都是。毕竟……乌萨斯本身的基调就足够青白灰暗了。”
“是吗?”塔露拉也回了一个客套的微笑。
以反问表肯定,上流圈子常见的社交技巧。
话题应该马上要从爱好过渡到正题了,她面上天衣无缝,内心的某处却被萨卡洛夫的一句应承钩住了。
她大概真的热衷于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花,白色的长发……但事情不是自原初便如此的。
十八岁时,塔露拉面对着镜子割掉了自己过腰的头发。
她手艺欠佳,发尾因断裂而参差不齐,凌乱得像一扎茅草。
她捞起落到地上的头发,指尖蹿出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燃烧的胶臭。
那一天是她的成年礼。
塔露拉在这座公爵府生活了十年了。
初到乌萨斯时她的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间,手掌窄小握不住武器,如今已能够扶着佩剑平视许多一度肆无忌惮地用手按住她脑袋的大人。
科西切对外声称她是他的一位不幸病逝的乌萨斯贵族好友流落在外的女儿。
他的谎话周密如渔夫的细网——恰巧东部就有一位死于战争后遗症的将官,与科西切有些私交。
忠心于祖国的将官父母双亡,终生未娶,英年早逝,给了狡猾的斐迪亚大肆发挥的空间。
大家都信了,信了塔露拉本就是半个乌萨斯人,信了科西切本人无嗣,所以将故交之女视若己出。
虽然二人不是血缘上的父女,但养育之恩胜过亲生。
更何况,他们怎么不是一家人呢?
他们都有雪一样的白发、雪一样的皮肤,阴云密布的灰色虹膜,薄利的嘴唇和锋锐的下颌线。
宴会上鞍前马后的贵族会说塔露拉是老天赐给无后的公爵府的完美继承人。
尽管父女俩都是忘情负义的面相——世人如此评价,但“冷酷”有时是对统治者的褒奖,至少对一位领地广阔的公爵来说是。
科西切打起感情牌造作得像在唱歌剧,他唱道,塔露拉的母亲是炎国南部的神女,爱上了来自北方冻土的勇者;塔露拉的父亲是乌萨斯的战士,他的某一位祖辈是为联姻而来的德拉克公主,虚伪的维多利亚人遗忘了他们尊贵的旧王,多么讽刺,强大的红龙血脉竟落得在冬日将军的土地上传承。
好在官僚主义盛行下的乌萨斯上层阶级不是那么计较血统的纯正,更何况塔露拉完全与土生土长的乌萨斯人无异了:她如饮水般饮下乌萨斯的传统烈酒,从容不迫地穿越寸步难行的雪地,熟知富甲贵胄的餐桌礼仪,对乌萨斯的艺术文学作品如数家珍,将乌萨斯的地理和历史倒背如流。
她从矮小的、只能被成年人决定命运的女孩长成了科西切公爵的完美继承人和得意门生。
塔露拉被归类在小一辈里名声最好的那个梯队。
十二岁的她收获了所有家庭教师的夸奖;十四岁的她在舞会上表现优异,连苛刻的宫廷老嬷嬷都挑不出毛病;十六岁的她在狩猎活动中崭露头角,将大她两轮的爵士甩得老远。
而她没有年轻气盛得过头,比起她那笑里藏刀的养父,塔露拉友善得不像个理应心高气傲的少年,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
多少贵族夫人在茶点时间的蕾丝阳伞下大为羡慕地感叹:但愿我家那孩子能有塔露拉一半优秀。
这些和蔼的妇女当然不了解“优秀”的真实来历。
塔露拉记得自己小时候哭过很多次,因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见不到母亲,也见不到其他亲人和朋友。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房子,这些东西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而科西切不会安慰她,连一个怜悯的眼神也没有,只挂着标志性的讳莫如深的笑容,坐在只有他一人的长餐桌上等塔露拉过来吃饭。
错过这一顿,她就得饿到明天。
但他适时地给她一些希望,像往驮兽的眼前拴一根萝卜。
哄骗孩子是很简单的事,他们没有力量和眼界,只能相信大人要他们相信的事物。
多年之后塔露拉回想起初来乍到的阶段,她曾在公爵府见过一个口音奇特的园丁。
园丁说自己刚上小学就被父亲瞒着母亲送给了别人,后来流落到南方,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塔露拉生疏地操着贵族标准的乌萨斯语,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不回去呢?
园丁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我那时太小了,连自己家的详细地址都不能肯定;另一方面,不知怎的,随着年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不那么迫切了,对回去这件事。
我是说,我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无奈……我再也没找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去寻根。
母亲也去世了,我顶着这副陌生的皮囊,回去又图什么呢?
就让故乡待在弥留之际才会浮现于脑海的远方吧。
塔露拉就这么心怀着那个远方,跟所有这片土地上的乌萨斯青年一样,吃着霜雪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
命运对她很残忍,若是科西切能在她记事前就把她抓走,让她从来都蒙在鼓里,或许还不必忍受这份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艰辛——希望,希望才是最残忍的存在;命运也对她很宽容,给了她强大的天赋和不屈不挠的心性。
青春期的德拉克宛如吸水膨胀的海绵,比白桦林里的熊崽子长得还快。
罗蒙诺索夫公学的同学说,像她这样出彩的继承人,若是生在夏宫里,又不巧拥有几个兄弟姐妹的话,恐怕得卷入不少政治流血事件。
“我就当作是对我的认可了。”塔露拉在演讲台的阶梯旁颔首。
那时她十七岁,对礼节和斡旋已有远超同龄人的洞察力。
罗蒙诺索夫公学由科西切的家族出资建造,塔露拉自然成了学生会主席,在开学大会上穿着带金属丝流苏垫肩的校服,戴着白手套,向全体教职工和学生致辞。
入学前,塔露拉就在公爵府上过无数堂演讲课,精通语言的艺术的科西切偶尔检查学习成果,给出严苛到无赖的要求。
要么闭上嘴,要么让所有人都听你的,为你折服,为你卖命,塔露拉。
科西切立在她的右侧,手搭在她的左肩。
不要让我发现你在给自己丢脸。
所有领袖都应是天生的演说家。
他说话时微微弯腰,气息像冰冻过的僵尸。
未及豆蔻的塔露拉战战兢兢地盯着演讲稿,等到她的监护人背着手慢悠悠远去,她才抿紧颤抖的嘴唇把畏惧和怒火封进喉咙,一脚踹倒了谱架。
稿纸四散而去。
——演讲,还是妖言惑众?
倔强的青春期来了。
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不容易驯良。
越是故作驯良的孩子,越是容易叛逆。
塔露拉毕竟年幼,枕戈待旦的限度以十年为基础对她来说够长了。
十年之于老人只是弹指一挥,之于年轻人,却能发育新的性征、拔高三十公分、品格改天换地……成长得面目全非。
青春还有一大特征是自信,自信地觉得自己有了本事,自信地觉得大人枯朽的脑子玩不过新兴的前卫思想。
塔露拉提着剑,炫耀战利品般展示自己被纱布包裹的手臂,在成人礼这天,将所有蒙尘的自尊和冤屈一并砸在科西切跟前。
“如果成为感染者意味着和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伪君子为敌,那么我就成为感染者。”塔露拉揭开结痂的伤口,源石留下的创痕在少女的白皮肤上十分醒目。
她割得挺深,仿佛生怕没感染上,“去梦里找你的完美继承人吧,科西切。”报复的快慰和自由的清风让塔露拉难得在这个阴森可怖、唯利是图的养父面前由衷地笑了出来,“收养我将会是你机关算尽的虚无人生里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掷下这几句话之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等这一天太久,策划这一天也太久了。
科西切自是向忤逆的养女提出了某些问题,譬如:“你如何定义‘伪君子’,塔露拉?在感染者和穷人眼里,你与我等伪君子无异。”但十八岁的塔露拉意气甚高,根本不把“落后腐朽的老东西”的言论放在眼里。
无论科西切说什么,都被她视为老者的垂死挣扎,视为封建大家长面对翅膀硬了的真龙的无奈。
科西切只是个在阶级压迫大行其道的臭泥潭里扮演恶人的古董,而她,她年轻有为,她在公学里接触了无数来自莱塔尼亚、维多利亚,来自外面的广阔世界的新潮哲学,它们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超前深奥,一半同学只顾呼呼大睡,因此乌萨斯的学官和教师们掉以轻心地放任了孩子的“学术自由”。
塔露拉时常在课后和一两个志同道合的同学谈论哲学,谈论独立,谈论革新。
在好友的肯定下贬低弄臣、批判现实和抒发主张使她感觉良好,给予她一次次回到冰冷的城堡与老僵尸生活的勇气和毅力,也煨热了她的脑、她的血、她的爪牙。
于是有一天,塔露拉说:“我们要鄙视权威,就从这片封地上最权威的人开始。”
我们的农民和工人需要更好的生活,我们的国家亟待变革,而我们的下一个皇帝是个不比塔露拉多几分阅历的毛头小子。
小丑在朝堂上搬弄是非,蒙蔽君主!
他们越说越激动了。
这帮伙计十七八岁,任谁在这个年龄,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并且有义务改变一切。
卡西米尔人早就抛弃了他们的国王和地主,玻利瓦尔人为独立做着长久的斗争……老皇帝快死了。
新时代会来,不受阻碍。
他们七嘴八舌地吵着,为了争出一件渺远庞大的事业要如何去做。
我的姑姑在野外见过“雪怪”。
名叫维克多的学生压低声音说。
她在收割麦子,几个影子掠过……他们在冻原上游走。
政府还没抓住过他们。
新时代真的要来了。
等我们毕业,我们都十八岁……
十八岁,塔露拉丢掉鲜红的兔绒斗篷,丢掉公爵继承人的权杖,拖着破了个血洞的大腿孤身冲进雪夜,火焰在她身后熊熊燃烧。
她第一次放肆地释放自己的火焰,就在科西切的食指停止敲打椅子扶手,细长的眼睛眯起的同时。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
塔露拉双目炯炯,箭步向前,龙炎把射向她的尖刺烧成木灰。
你要我的力量,那么瞧好了。
她浑身痛快,像从狭小的山洞里爬出的巨龙在抖着骨翼舒展身体,仰天长啸。
如果一句宣言就能大功告成,塔露拉倒要怀疑有诈了。
科西切在她身上投资了十年,她的侍从和女仆每个季度都会更换,她不被允许造访平民同学的家。
她是“上位者”,上位者没有朋友,没有牵绊,没有弱点,他禁止她与没必要的人建立联系。
她学过数学,学过经济,学过兵法,错一个字都会被科西切请来的教师抽手心。
相应的,她清楚什么是沉没成本,清楚自己的价值,高到足以促使公爵派整整三队精兵追碾。
按理说他们得活捉她,但他们急迫得似是不在意她的死活。
这些人明明曾在校场为她精彩的剑术和法术叫好。
科西切一定威胁了他们。
塔露拉拔剑与两名力大无比的剑士在黑黢黢的湖边对阵,对方盔甲上印着黑蛇的家徽被她挑断,滚落到她脚边。
精疲力竭的塔露拉趔趄了两步,用剑撑住自己。
她受了伤,很多。
因为她还不够强,显然。
要是这时冲出来一个术师,便能轻易结果了她。
科西切最后仍给她上了重要一课。
她仰头喘了几口气,吐掉腥味的唾沫,熔断了剑柄上的家徽,奋力一挥胳膊,将它扔进湖里打水漂。
“转告他,”她抹去脸上的雪。伤口被冻麻木了。她踹了地上的某个手下败将一脚,剑尖撩起地里的一条死蛇,“蛇是关不住龙的。”
塔露拉一瘸一拐地爬进湖边的小木船,向着计划好的远方用尽全身力气划桨,直到她的胳膊再也抬不动,眼皮再也睁不开为止。
湖的尽头升起苍白的太阳。塔露拉再一次远走他乡。
寒风吹拂,波光粼粼,小船飘飘摇摇地靠岸了。
船上坐着一尊落满雪的冰雕,头发是白色,睫毛是白色,脸颊也是白色。
唯有凝固的血是棕红的,一柄重如玄铁的剑死死攥在她手里。
“拔都拔不出来。”阿丽娜把一根线穿进针眼,“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从溪头走到村子的。你看上去就像一具冰封的锡兵,一步一步地扎着雪走过来。姑娘们吓坏了,刚洗的衣服掉在了地上,木桶砰的一声。你也砰的一声——”她抿着嘴笑,“在我小心翼翼向你伸手的时候,直挺挺栽在我脚边。”
“原谅我。我漂了好远。”想到那场景,塔露拉也笑起来,“滴水未进。”
“我对闻声而来的邻居奶奶说,看装束,这是位贵族小姐。我们这可装不下贵族小姐。”
“你真残忍。”塔露拉埋怨她。
“是吗?那今后的晚餐你自己做吧。”阿丽娜佯装生气。
“我掌嘴。谁的厨艺比得上我们的阿丽娜老师?”塔露拉无比流畅地夸奖,“阿丽娜,我……”
“我知道你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小塔。”阿丽娜笑意渐敛,“我只是想说,别再将自己弄到那种境地。你昏迷了许久,发了高烧,这不好笑。我们都以为拿剑的异乡人挺不过来了。你的源石技艺是很厉害,能御寒,能烧柴,能帮奶奶做饭,帮爷爷点火;你的其他本事也不小,你每天都坚持练剑,你见过那么多我们这些农民没见过的东西……但你不是无敌的,不是不死的。没有人是不死的。你还年轻,时间充足,可以试着别那么‘勇敢’,别那么‘有求必应’。”
“我听出你在说我莽撞且心软了。”
“看来你的理解能力没有退步。”
“……”塔露拉扶着她的肩膀,“嘿,嘿。听我说,阿丽娜。这两年我一直很感谢你们的照顾和包容,愿意收留我,给我饭吃,这是我当初绝对没料到的事。”她以为自己会在深山老林里醒来,没被割掉内脏就算幸运。
她从公爵府千辛万苦地出逃时就做好了面对各种非人的磨难的准备。
她可能失血过多,可能吃不饱,可能被暗算,可能瘴气中毒,可能缺胳膊少腿……但都胜过被科西切钉在石堡,做他的附庸。
在不毛之地艰难求生也比失去自由、做着违心的事业强。
塔露拉不敢自诩吃苦耐劳,但她从不留恋锦衣玉食,更何况拥有了理想。
阿丽娜是她长久昏迷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埃拉菲亚,没有去顶好的公学念过书,但是认得字,爱好诗歌,是村里的小老师。
塔露拉鲜少跟家境宽裕的女士之外的……底层女性打交道,因为科西切请来的女仆在她面前永远低着头,不回应她的问话;而寒门出身的女同学不爱搭理她这种“高高在上的学生会主席”。
与农妇相处和与千金小姐相处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不必挂着凝固的礼貌微笑,也不必谨慎地察言观色,对塔露拉来说是放松而新鲜的。
更何况——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绷带。
女孩知道她是感染者,也知道她是贵族。
但她还躺在这里,伤口被清洗过,穿着干净朴素的衣服,屋子暖暖的,桌上放着水和麸质饼干。
别动。埃拉菲亚起身按住她。你伤得太重了。
这是哪里?塔露拉的头很痛,她觉得自己被拆散重组了一遍。
我叫阿丽娜。埃拉菲亚把她的手臂放进被子。这里是我家。
她的手热乎乎的,有干农活的茧,皮肤微皱,并不光滑,大概是因为经常在冷水里浸泡。
塔露拉怔怔地望着女孩的手,然后是她的脸颊(同样被风吹得略显粗糙),她淳朴的天蓝色双眼。
塔露拉终于意识到,自己成功逃出来了。
这是一片陌生的新天地。
“在回报你们之前,我不会死的。”她举手发誓,“我的命硬着呢。”
阿丽娜叹气,“我们费劲把你救回来,不是想要你回报什么……”
“我明白,相信我。”塔露拉取下挂在墙角的剑,固定于腰间,“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两年了,我终于得到了他们的踪迹,与他们取得联系……晚饭不必等我了,阿丽娜。”
埃拉菲亚没有问她要去多久。
塔露拉早就备好了简便的行囊。
北边有不同的感染者团体在东躲西藏地活动,塔露拉从不放过有关他们的信息。
两年以来,她每晚都在真诚地向阿丽娜说明自己兴许明天就需要离开。
为此她拒绝了许多示好,唯恐不能负责地回馈。
“你想加入雪怪小队吗?”阿丽娜双手握着织到一半的毛衣,看向正往身上一件件套装备的德拉克——塔露拉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天花板仿佛要压到她挺阔的肩膀上了,“我听说他们不收外人,而且领头者不是那么友好。冒犯他们的人都会死在野外。”阿丽娜问得平静,她早有料想。
塔露拉未曾隐瞒自己的身世和目的,她醒来的那一天就反复强调他们不必收留她这个祸患。
因而阿丽娜知晓塔露拉有使命在身。
她自称瓦伊凡,但阿丽娜读过医书,给她包扎时认出她是德拉克。
泰拉总共才几条德拉克?
有红龙之祖的烈焰护身,除非重伤濒死,否则冰雪与寒冷奈何不了她,大火在她面前更是儿戏。
塔露拉到这儿的第三天就拖着伤势未愈的躯体替村民赶走了两头凶猛的野兽,后来她还击杀过穷凶极恶的落单的雇佣兵小群体,烧死过成群的危害庄稼的害虫。
村里甚至有老人认为她是在绕过冥界的路上被火神相中为徒。
她是有使命的,她不属于村庄。
最初只是阿丽娜和邻居家的爷爷奶奶执意要留下惨烈的无家可归的年轻人。
现在只是该来的来了。
她不怀疑待会就能在枕下发现塔露拉积攒的钱和一些难寻的药材,附言“感谢你们无私的两年”。
“不。”塔露拉偏过头,嘴角有弧度。
她挺爱笑的。
安顿下来之后,村民对她的评价是善良热心,乐于助人。
对阿丽娜尤其常笑,塔露拉称赞她的厨艺、诗歌,为申请外出而撒娇,或者就只是想讲个笑话逗乐她——德拉克精通嘲弄贵族的笑话。
她的笑容不少,但阿丽娜头回从那笑容里窥见某种震慑的野心。
“我不是去‘加入’雪怪小队的。”
“你可真是自大至极,德拉克。”
卡特斯冷淡地说。
风拂过她耳尖的灰黑色绒毛。
她的长耳朵灵活地抖了抖。
塔露拉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幕。
卡特斯往后踩了一级台阶,站得更高了。
“我……”
“如果你真心讨要合作,至少表现点诚实。”卡特斯打断了她,“雪怪不会和满嘴谎话的人携手。”
“好吧……我是,且多半是乌萨斯的土地上唯一的德拉克。”塔露拉抓过自己的尾巴,“瓦伊凡的角质层更粗粝,其实区别明显。他们生于燥热原始的萨尔贡……”
“而你们是维多利亚的茶水和甜点娇惯出的公子哥。”
“噢,叶莲娜,你对我的敌意……”
一位雪怪成员冲她斥了一声,塔露拉立刻改口,“霜星。霜星小姐,你对我的敌意是否有些太大了?这是合理的怀疑没错,但我是诚心而来,否则就不会出手帮你们了。”
雪怪们面面相觑。
对,这个过路的德拉克没必要带着那点人帮他们击退乌萨斯兵。
风险很大,极可能得不偿失。
冻原的感染者团体之间谈不上联盟,不仅如此,更多是竞争关系,为资源,为人手。
塔露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为一般被视为愚蠢。
“即使没有你,我们也能处理。”霜星不为所动。
眼前的德拉克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短短一个多月就能组织起这么些人确实了不得,但那与她无关。
冻土不是好混的地方。
“所以我说,你太自大了,塔露拉……”
“伊万诺娃。塔露拉·伊万诺娃。”塔露拉没有失望,反而在笑,“大名鼎鼎的雪怪小队对付这些不成气候的乌萨斯军自当是轻而易举。但我们——原谅我们的孤陋寡闻——并不了解这一点不是吗?我们只看到你们身陷包围,或许需要帮助。所以我们帮了,就是这样。也感谢你让我见识了雪怪的实力。大开眼界,霜星小姐。我正在庆幸没有与你们为敌。”
霜星的面色没有缓和,但也没有继续出言讽刺。
塔露拉抓住机会接着说:“跟着我的这些人都是我一路上零零散散地救下的,我们还算不上一支有本事的游击队。我是感染者,也被好心人不求回报地救过,我认为我有义务将这种善意传递给其他感染者。更何况,面对生存的斗争时,群狼强过孤狼。雪怪小队就是个正面例子,不是吗?”
“……乌萨斯比你想的还要残酷,公子哥。”霜星又退了一步,“我见过许多自以为是冻原的天选之人的家伙,最终都只是死了。”
塔露拉坚定不移地看着她。
天色已暗,霜星转过身,灰白的斗篷妨碍了德拉克观察她的视线,“三个月。”
“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如果你和你的这些残兵败将还活着,”霜星向前走,雪怪们训练有素地收拢队伍,“我再考虑这件事。”
“一言为定!”塔露拉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霜星头也不回。
类似塔露拉这样的人,她接触过三五个了,可现实一遍遍让她希望落空,所以她再也不抱希望。
老天爷只会带人回到那个工厂,男女老少轮流抽中死签。
感染者在这片土地还不如一小袋麦种值钱。
当晚霜星梦到了那股火焰,滔天的德拉克火焰,急促地闯入战场,击溃了乌萨斯军的阵型,然后是利剑出鞘的刮耳的刺响。
近战术师?
一个雪怪向她报告情况,她一边控制战局,一边观望。
火焰的主人削掉了一个乌萨斯士兵的脑袋。
好剑。
她忍不住在心里叫道。
她说谎了,他们遭到出卖,这是一次卑鄙的突袭,如果没有德拉克见义勇为,雪怪会折损三分之一的战力。
冷热互搏,五行相克,火焰在寒冷之地的表现确实有如神助。
但那晚一过,霜星就将它清出了脑子。
多半也是昙花一现罢了。
不久之后,冻原只会多一具罕见的红龙尸骨。
还好维多利亚早已易主,两国不会为此开战。
她照常带领雪怪小队勉力求生,在驻扎地艰辛地种些可食用的植物,接纳几个老弱妇孺,周旋于乌萨斯士兵中……这事她做了好多年,还会一直做到矿石病将她吞噬殆尽为止。
三个月后,她和雪怪们行至另一块土地,已经差不多忘了那个口出狂言的天真的白发德拉克。
就在这时,塔露拉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头发凌乱,衣装破旧,原本看上去华而不实的脸蛋多了两道大快人心的豁口,远没有先前那么威风——冻原想必给了她不少好果子吃——但她出现了。
带着一支人数翻了倍的队伍。
“现在,”塔露拉道,“我们可以对话了吗,霜星小姐?”
据塔露拉所说,她协调了两个感染者团体的矛盾,保证大家都能分到公平定量份额的食物(“不患寡而患不均。”她道),同时接济了前段时间被附近的移动城市的地主赶走的感染者居民。
拜科西切的魔鬼训练所赐,塔露拉是捕猎的一把好手,源石技艺也足够支撑她发号施令。
在冰寒交加的雪地,有火意味着有温暖,温暖意味着存活的前景。
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这种基础条件足够暂时折服大多数平民了。
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渴求庇护。
“这不是长久之计。”霜星蹙眉,“治标不治本。你只是在用树叶掩盖脓疮。”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塔露拉呼出的气化为逸散的白雾,“新成员来的第一天就有人半夜偷偷卷着食物逃走;有人崩溃,举起斧子砍向自己人;有人把我们的行踪卖给乌萨斯军,试图换取回到移动城市的资格……这些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卡特斯默认了。
“我也知道什么是治标,什么是治本。”塔露拉是人群里穿得最少的,她脚下的雪却融化得最快,“你先前不相信我也有看出了我的出身的原因。你就不好奇一个娇生惯养的家伙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吗?”
“也许你只是又一个活腻了的蠢货,因为不小心感染而被家族驱逐。”
“也许我更了解贵族,更了解乌萨斯的上层运作。”塔露拉向前一步,“几年前我就听说过你们的名号,雪怪、霜星、游击队……你们这种存在是支撑我争取自由的动力之一。我擅自认为你们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我们装作对现实绝望,装作安于现状,实则内心深处都想改变某些东西,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你——”霜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给我个机会。”塔露拉看出她的动摇,“我保证,就算我失败了,也绝不连累其他人。”
终于,雪怪的公主伸出一只手。
塔露拉垂眸,看着这最后一道考验。
她稳稳当当地握住了那只手。
就在她们掌心相贴的同时,水汽倏然蒸发、膨胀,宛如烙铁跌入冷水。
塔露拉没有松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霜星。”
从“霜星”到“叶莲娜”,塔露拉费了不少工夫,艰难程度不亚于想在这片冻土混下去并达成目标。
听一些雪怪说,霜星自幼失去父母,成为了感染者,在雪地里吃过数不尽的苦。
她的防备心值得体谅。
提及往事,雪怪都不愿多话,似乎哪怕只是口头的回忆都足够勾起历历在目的痛楚。
所幸塔露拉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她的具体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灭顶之灾。
队伍合流的第一个月,塔露拉和霜星就争执了不下十次,时不时需要雪怪们来打圆场。
但她们在同仇敌忾时竟堪称默契十足,冰与火的源石技艺在乌萨斯郊野共筑骇人的炮塔,事半功倍地扫平阻碍。
尖锐而艰难的磨合期过后,两人的争吵才渐渐减少。
她们的队伍也渐渐壮大。
“塔露拉,”负责捎信的传令兵探头进帐篷,“有件事你或许需要知道——”
“别急,什么事?”塔露拉从面前的地图上抬起头,“敌军?”
传令兵面露难色地说了几句话。塔露拉脸色一变。
次日晨,霜星得知了塔露拉连夜骑马南下的消息。后者给她留了亲笔信,说十五天之内回来。
最近正好处于和平期,夏季的冻土短暂地给了人们喘息的机会,因而霜星没有苛责她的突然离开。
合作关系成立以来,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承认塔露拉的确有些本领,比如对情报网的重视,对惶惶人心的安抚。
塔露拉擅长与人交往,这是霜星所不擅长的,避免雪怪小队再因领袖的固执和不善言辞而吃亏——霜星感激她的兄弟姐妹们长久包容了她的缺点和任性。
如今,有塔露拉隔三岔五溜进移动城市和荒原附近的村庄办事,他们才得以更好地掌握物资的来源和政府追兵的动向。
“大姊!”佩特洛娃朝她招手。
“你们在做什么?”霜星微笑着前去。近段时间驻扎地收成不错,状况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在喝酒,顺便聊聊天。”佩特洛娃兴高采烈地说,“您要来吗?我们正好谈到了塔露拉。”
“我对塔露拉没兴趣。”
“你不擅长说谎。”佩特洛娃笑了,“谁都看得出你老在看她。这很正常,我们也会偷偷观察她。太不真实了,不是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上这么顺利的时节。”
“很明显吗?”霜星又皱眉了。
“什么?”
“我老在看她。”
佩特洛娃耸肩,“我们乌萨斯的姑娘都这么直接。她受着吧。”
“佩特洛娃,”霜星瞪了她一眼,“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想太多,叶莲娜。”佩特洛娃说,“我们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们感染者反正活不长,不如就先只管尽力而为。”她扬起一条手臂,“来,一起喝点。我们刚说到塔露拉明明长了张纨绔子弟的脸,却非要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吃土喝风,肯定是小时候没吃饱饭,脑袋没发育好……”
“没吃饱饭还长那么高。”霜星摇头,“她脑子精着呢,否则哪来那么多鬼话连篇。”
“是啦,她又高又俊又读过好多书。”
“我可没说……”
佩特洛娃哼哼起来,“‘德拉克啊德拉克!你是福祉还是灾祸?’你听过这首老歌吗?我跟你说……”
不知塔露拉有没有在远方打几个喷嚏,总之……她如约在十五日内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些新的人。
“这些是南方的感染者。村子被查,他们走投无路了。”塔露拉拽了拽缰绳,让马恰好停在霜星身前,“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北边的日子更不好过,更冷,缺衣少食,和官兵斗智斗勇……听完还来的都是自愿的。”
“带他们去登记核对吧。”霜星不敢离太近,否则马儿会被她周身的寒意冻得不安地扬蹄,“说到这个,你是怎么掌握南方的消息的?”
“我以前的……雇主,教过我很多。”塔露拉笑了笑,“他说你要足不出户纵览天下,就要会获取信息,积攒人脉,让每一个你认识的人都为你所用……哈哈,这是歪理邪说——”
“不。”霜星揭下兜帽,“我们是要坚守原则,但首要任务仍是生存问题。活着才有明天。我赞同你的做法,塔露拉。你真的带来了改变。我们不再那么捉襟见肘了,这是好事。”
塔露拉一愣,“谢谢。”
“不过,以后不要瞒着我。”霜星仰头注视着马背上的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好。”塔露拉颔首。
她掉转马头,骑到马厩,然后着手去帮忙安顿新成员。
直到营地都歇下了,她才总算有空走进帐篷,同等了她一下午的人会面。
“你还好吗?”塔露拉合拢帐篷的拉帘,以免冷风钻进来,“抱歉,我应该……我还是来晚了点。”
“不要道歉。你来得正好,塔露拉。”埃拉菲亚屈着腿坐在地铺上,神情十分宁静,“你阻止不了他们,你也救不了一整个村庄。你能出现已是莫大的惊喜了。这次该轮到我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别这么说。”塔露拉缓慢走到她身边,“你照顾了我两年……我不能忘恩负义。”她赶到的时候,阿丽娜差点被宪兵押解到关押可疑人物的仓库里去。
到了那儿,他们会扒光她的衣服,检查体表是否有源石。
村子里弥漫着哭声。
塔露拉不可以明目张胆地杀光所有宪兵,逞一时之快会引来更大麻烦、更重的压迫。
她永远无法习惯这种面对强暴和不公时无能为力的愤懑——使她回想起过去,科西切讥讽她养尊处优的假好心,打压她的善意,不允许她同情街边的乞丐和受灾的农民——但她也不是莽夫。
她只能救一个是一个,然后让他们自主决定:自己走,或是跟她走。
阿丽娜选了后者。
这一路奔驰逃亡,她们都没顾得上好好聊聊,聊聊半年多不见,各自过得怎么样。
“是我们互相照顾了两年。”阿丽娜拿过桌上的烛台,“不要再觉得亏欠我了,塔露拉。我不高兴。而且……听过历史的必然性吗?救你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她抬眸,借着烛光打量面前的德拉克,“瞧你,看起来结实多了。”
“我之前看起来很羸弱吗?”阿丽娜不想让话题陷入苦大仇深,塔露拉便顺从她的意愿。
她也坐下来,脱掉靴子,卸下身上的软甲、匕首和水壶。
阿丽娜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
“你之前很单薄。”阿丽娜仍然毫不避讳地端详着她,“恕我直言,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贵族小姐。”
塔露拉感到有点冤枉,科西切没少让她吃苦。但她没说什么。她那些“富人式”的苦不配和真正的劳苦大众相提并论。
“这说明我身上好的转变是肉眼可见的?”塔露拉眨眨眼,接着脱衣服,“多谢夸奖。”
“你的身躯看起来能承载你的火焰了。”阿丽娜瞥见她里衣的空隙里隐隐冒头的伤疤一角。这七个月在冻原她没闲着。她果然会有所作为。
“我之前像是会被自己的火焰吞没吗?”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阿丽娜面向她。这个距离下,红龙散发的热量直接烘烤着她的皮肤。她动了动脚趾。
塔露拉哑然了一小会。帐篷里暖得要命,尽管外面寒风呼啸。“把烛台给我。”她说。
“我来吧。”阿丽娜吹灭了蜡烛,视野陷入黑暗。
阿丽娜放下烛台,摸索着想找枕头的方位,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塔露拉的手背。
不知怎的,她触电似的抖了一下,正欲躲开,却被对方抓住了。
生物趋利避害,若是身处严寒之地,人们很难拒绝一处稳定而坚固的热源。
塔露拉的手热得像刚出炉的糕点。
她货真价实地长结实了不少,前年阿丽娜刚把她抬回家时,她的触感比现在无害多了。
阿丽娜几乎以为自己摸到了凌厉的龙鳞。
不过,大抵只是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原来的生活后的不安定导致的错觉。
陌生的家园,陌生的人……再怎么清醒和认命,被迫接纳到底还是会钝痛的。
她吸了口气,尝到自己微凉的眼泪。
塔露拉以为弄疼了她,于是凑过来殷切地吻她的脸,嘴唇也是烫的,喘息谨慎而惶恐。
阿丽娜及时搂住她的脖子,小腿因快感而痉挛着绕上德拉克的腰,以示一切都好。
“说点什么,”那位德拉克英雄含糊地咬她的锁骨和乳头,“行行好,别让我像个趁人之危的流氓……”
“可怜的小龙……你想听什么?”阿丽娜的胸腔里传来朦胧的笑意。
她抚弄她的龙角和耳廓,“摸我。”她说,握住塔露拉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摸我,用你喜欢的方式。”
她从令如流地爱抚她的前胸,还有她的小腹、侧腰和私处。
乌萨斯民间传说记载,智慧的雌鹿常在灾难后的废墟里悲欢交织地啜泣。
塔露拉把她裹进臂弯,“我也想念你。每逢闲暇之余,我就在想‘阿丽娜过得如何了’……我前二十年人生中唯一的真正的知己阿丽娜。”她低声回应,“日子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夏季的雪细密地融化,虽然土地荒芜,但好歹能找见丝丝嫩绿的新芽。早晨的风也不再凶煞似刀,反倒增添了些清爽。
“早上好。”
“早上好,叶莲娜。”塔露拉抻了抻腰杆和臂膀,踩着凹坎爬上土坡。卡特斯背对着她坐在山包边缘。“在看日出?”
“乌萨斯雪白的太阳。”叶莲娜用手环住腿,注视着地平线,“偶尔的偶尔,我觉得它是美的。”
“……”塔露拉瞭望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的原野和原野中央纤瘦的背影。
“雪怪的公主”,传言这样称呼她。塔露拉向她亲手寻来的公主致意,“我眼前还有比它更美的景物。”
叶莲娜顿了顿,察觉到那人走到了她身侧。
还没换上行军装束的塔露拉坐在她右边,随性地将手肘搭在膝盖上,“下周我们会前往情报里提到的那座废弃的移动城市平台。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在那安营扎寨。”
“我听说队伍里有人不赞成你的安排。”
“难免的事。”塔露拉包容地说,“不是所有人都理应拥有抵死斗争的毅力。我不勉强他们。”
“这可能会导致人心涣散。”叶莲娜把双腿放平,“如果你需要的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支难民的队伍的话,应该更不近人情些。”
“我,我们,会需要一支军队。”塔露拉因太阳的光束而眯起眼,“否则我不会费尽心思和周边的移动城市取得联系……切尔诺伯格就是个不错的目标。但我们也必须团结。一支靠外力强行拧在一起的队伍不会有凝聚力。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我们要做出眼前的牺牲,叶莲娜。”她们因为这个吵过多次,要么是她让步,要么是叶莲娜让步。
叶莲娜是唯一同她一样坚决、认真、目标明确且深知背后的难处的人——对于消灭乌萨斯对感染者的暴行这件事。
她是花了挺久去认可她,但一旦认可,她就全心全意地相信。
“凝聚力不是凭空得来的。”叶莲娜保守地说。
“那是自然,正如你也不是一上来就认同我的。”塔露拉笑了,“伸手。”
“做什么?”娇小的雪兔警惕地问,但还是张开了手。
“把手套摘了。”塔露拉拖长声音说,“拜托,给点诚意。我又不怕你的温度。”
叶莲娜摘下手套,“我会把这种话视为术师对术师的挑衅。”
“喏。”塔露拉把一小块用纸包起来的硬物放在她掌中,“我不擅长料理,琢磨这个可花了不少脑力。”
“这是什么?”叶莲娜把包装拆开,里面是块……糖果。造型不算美观,但确实是糖果。“你明知我的体温……”
“我知道。”塔露拉秒答,“这和别的糖果不一样。我的独家定制。尝尝。”
她笑得很是得意。连初升的太阳都赏脸地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光。
“吃太饱了还是睡太好了?不失眠了?”叶莲娜没好气地把糖放进嘴里,“我会让他们查查你床上有什么。”
出乎意料,塔露拉自得的面庞居然因为这句玩笑话闪过一霎的难为情。
她掩饰似的站了起来,“……今天也还有很多事要办。我先下去了。”她边走边又掏出一颗糖抛给了卡特斯,“对了叶莲娜,我们的队伍该有一个新名字了。你觉得呢?”
叶莲娜接住额外的糖,然后呆愣在原地。
嘴里那颗卖相不佳的糖果化开后绽出一阵灼人的……暖意。
她也站了起来,难以自抑地走了几步。
原地打转的蠢兔子。
她嘲讽自己。
日出结束了,今日的阳光在乌萨斯的冻土算得上强烈,但照在她身上依旧与没有无异。
叶莲娜立在山头,微微张开嘴,糖的味道蔓延在口中,炽烈地缠绕着,仿佛太阳的吻。
一个单词浮现在她的脑海。
——“整合”。
太阳送来了罕有的祝福。
整合运动的蓝图如期进行着,有人来有人走,但队伍无可阻挡地扩充、成长。
经历了几次艰难的分裂和重组——其中一次最为严重的背叛导致叶莲娜身受重伤,失去了大半的右耳,塔露拉险些要处决许多人,不过阿丽娜对她说“我们不靠施放蛮力和恐惧自立,压迫者才靠这些”。
时过境迁,颠沛的情况终于趋向稳定,他们组织了自己的术师队、狙击队、前锋队、盾卫队、后勤队和相对可靠的情报网。
不够坚不可摧,但至少拥有了远超过去的力量。
北边的政府宪兵已经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乌萨斯处在它的垂危之时,乱象丛生,整合运动宣称的公正与自由便得到了充分生长的土壤。
“他们管我叫‘整合运动的暴君’。”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的德拉克摇头笑道,“为什么叶莲娜是公主,我就是暴君?她可比我不亲切多了。”
“也有人管你叫‘邪魔的血脉’‘骷髅岛的火龙’。你更喜欢哪一个?”阿丽娜卸下她的软甲,“畏惧你的人才会非议你,塔露拉。你让他们畏惧了。”
“骷髅岛是什么地方?”
“据说是古萨尔贡的一处湖中密林,野人冢。”
“他们还挺懂历史。”
“他们不懂生物,否则就会发现你是德拉克,不是瓦伊凡。”阿丽娜坐上床,“你应该是伦蒂尼姆的火龙,不是骷髅岛的。”
“原谅他们吧。”塔露拉掀开被子,将埃拉菲亚拉近,“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检查我的生理机能。”
“我们的暴君今晚想挨骂吗。”阿丽娜捂住她的嘴,“切城之行会很累。好好休息。”她关掉了灯。
夜幕下空余寂静。
“……睡不着?”阿丽娜翻了个身,面对着与她共眠的人。
“嗯……”塔露拉苦恼地应声。
“说说看。”阿丽娜捋了捋她的额发。
“我担心我离开之后你们会遇上麻烦。”塔露拉小声说,“我时常做噩梦……”
“相信你自己的决定,塔露拉。”
“越到接近成功的关头,我越害怕失败。”塔露拉攥住她的手,“整合运动走到今天付出了太多代价……官老爷可以失误很多次,我们却半点也输不起。”
“切城城主既然同意了谈判,就说明有机会。”阿丽娜吻了吻她的指节,“谈判,你最擅长了。我相信你会解决。再说了,这边有叶莲娜呢。别忘了她是不输于你的优秀的战士,那么相信你、支持你的选择。回来之后记得给她一个拥抱。”她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是在畏缩,只是需要点临行前的鼓励——人之常情。那么由我鼓励你,小塔。害怕失败不可耻。你的担子很重,但你是人,你不需要无畏无惧。放心去,我们都在你背后。”
片刻,塔露拉低喃道:“天呐,阿丽娜。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别把我看得太重,塔露拉。今天的生活是你的血和汗换来的。”阿丽娜合上她的眼睛,“即使没有我,你也会走得很远,只是以不同的形式。晚安,小塔。睡吧。”
晚安。塔露拉长出口气,安稳地闭眼。切尔诺伯格,新的起点将在这座城市落脚。
而她怀抱着爱人,笃信未来的道路定然有日出的暖光。
“年轻人总是那样,”德拉克公爵慢条斯理地搅动着茶水,“一往无前地相信着什么。年老之后会无比惊叹于这种勇气。”
“所以对您来说,二十五岁是一个节点?”萨卡洛夫提笔做着记录。
“算是吧。”塔露拉坦诚地说,“我又被上了一课。”
“如果不冒犯的话……”
“请说。”
“能详细些吗?”萨卡洛夫合上笔记本,开启录音笔,“比如您提到的那位,叶……嗯,霜星小姐。切城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您……没有成功,但……”他仔细地推敲着措辞。
“叶莲娜。”德拉克露出怀念的笑容,“叶莲娜。她没有姓氏,是来自冻土的孤女,为了帮助其他孤儿活命而杀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征粮官,被迫成为反叛者。整合运动后期偶尔会需要连名带姓的签名,她就和我写一样的:‘叶莲娜·伊万诺娃’。我们的冰雪公主……她都不知道我姓雅特利亚斯。”笑容掺杂了不易发觉的苦涩,“因为我的过失,她在面对叛徒时没了半只耳朵。你见过缺耳的兔子吗?有点迟钝,有一段时间走路会摇摇晃晃的。耳朵还有平衡热量的功能,所以她变得更冷了。孩子们在学唱歌,她只远远地听着,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
通常不要轻易在一个威名远扬的统治者面前谈论逝去的故人,萨卡洛夫既明智又有职业道德,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面前的公爵并不忌讳这个话题。
相反,她好像……很想说。
“我没有给她拥抱,没有吻过她的额头。除了那次入队考验,我也没有牵过她的手。”塔露拉不笑了,“除了伤痛和死亡,我什么也没有给她。”
萨卡洛夫:“我听说雪怪奋战至死。”虽然乌萨斯的史官不是这么写的,只会是“感染者叛乱被正义镇压”。
奋战至死。
塔露拉放下茶杯。
叶莲娜至死都坚信着她的决定,坚信要保护好整合运动的剩余部队,包括没有战力的老弱妇孺,直到她从切城赶回来,她们再一次合流、前进。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识过感染者的亡故,萨卡洛夫先生。”塔露拉说,“总而言之,我的公主尸骨无存。”
她满怀热忱去到切城,步步为营、历尽千帆登至塔顶,见到的却不是干净的谈判桌,而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科西切。
他举着酒杯同城主谈笑风生,然后不慌不忙地扭过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并不生气,反而饱含鼓励。
那一刻塔露拉体会到空前绝后的寒冷,仿佛被抽干了血。
她在冻原饿得半死的时候都没那么冷过。
她彼时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她一瞬间再次一无所有,所有的天真、蒙昧和恐惧又被血淋淋地剖开。
她想要咆哮,想要尖叫,想要放火烧光这个噩梦,但她发不出声音,她徒劳地僵在那儿,汗如雨下。
她自以为成熟的判断、周密的计划,原来都在蛇的掌控之中,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只是认为有必要纵容它的发生。
因为只有它发生了,她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只有它发生了,她才能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它发生了,她才能拆除多余的软肋,成为一个合格的公爵。
为此,他不介意牺牲短短七年,坐拥旁观者斗蛐蛐的乐趣。
她自以为成功的规划,至少有一半都多亏了科西切在暗中打点,否则他们这支小小的、柔弱的队伍,没有强者撑腰,乌萨斯碾死他们不过呼吸之间。
对付他们甚至无需出动内卫,一粒石子就足以把小虫拦腰斩断。
科西切不做没把握的事,他之所以悠闲地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已把对手将死——若她勉强能算是个对手的话。
如果发泄能缓解你的郁闷,那就烧吧。科西切举高酒杯。你是未来的公爵,愚民理应承担你的怒火。
她应该杀了他。
可是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就是她痛苦的缘由。她的力量支撑不起她的理想,理想需要功利,而她的功利舍弃不了她的感性。
“阿丽娜小姐也是那时不幸离世的吗?”萨卡洛夫大胆地问道。
“科西切的最后一道保险。”塔露拉好多年没有这样自嘲过了,“俘虏她,用她要挟我。只要我乖乖回去做我该做的,她就安全无虞。”
“那她……”
“她不想成为被用于威胁我的筹码和累赘。她不想成为我的弱点。”塔露拉镇静地说,“那是对她的羞辱。整合运动里有科西切安插的钉子,他们装作叛徒,割裂队伍,蒙蔽视线,阿丽娜不知道叶莲娜已经……”
于是勇敢而刚烈的埃拉菲亚做出了她的选择。
我甚至从未干预阻挠过你,但是你的软弱和愚蠢注定了你的失败。
你太稚嫩了,还未来得及长出绒毛的幼年瘤兽无法撑过一个严酷的漫长寒冬。
看看他们的惨状,这些人全都因你而死,是你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奢望。
残忍的斐迪亚把失魂落魄的她带到雪怪们战死的那片土壤。
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下场。科西切要她挺胸抬头,要她睁大眼看清楚。只要你把目光放在更远大的事业上。
我的女儿,我精挑细选的王者。
他史无前例地用上了肃穆的语气。
塔露拉,你会去统治那些注定由你来统治的人。
你继承了黑蛇的知识,流着红龙的血,踩着熊的国土,翻阅着骏鹰的历史。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站在这里,注定要与万千蝼蚁不同。
你可以选择逃离,拥抱你的懦弱,在冻土上玩可笑的过家家。
你也可以选择放下不切实际的骄傲,做一个“虚伪可恨的贵族”,却能把乌萨斯的舵轮扭转到你想要的道路上,替你的蝼蚁们抵挡洪流。
想要他们白死吗?你来选吧,塔露拉。伟大的忍辱负重,还是自私的宁折不弯。
萨卡洛夫翻开作传所需的前置资料。
书上写着,二十五岁的塔露拉爵士虽然参与了感染者的骚乱,但没有为帝国造成过大的损失,悬崖勒马,及时认罪,且年纪轻轻,尚可改造;又谅在科西切公爵侍奉帝国多年,仅有这一个子嗣,陛下特赐予宽恕,让塔露拉进入乌萨斯军队,为国尽忠,将功补过。
他忽然没胆量多谈了。
这想必是塔露拉人生里最屈辱的一笔。
挚爱的战友们为自己而死,而自己却因原本憎恨的贵族身份得到了宽容,被可恶的养父保了下来。
她的命运还真是仿若天选——算一算时间,彼时恰逢新皇登基,皇帝陛下还没成长为一个有胆识有手段的一国之君,别有用心者大有人在,同时,国家的军备建设不容停滞。
皇帝正需要一位未来的公爵,一个潜在的朝堂手足,一条操控着足以颠覆一座城市的强大火焰的红龙。
萨卡洛夫咽了口唾沫。
“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感染者。”塔露拉转动着手上镶嵌着龙徽的扳指,“那年,乌萨斯还没有宽容到这个程度。我的所有‘过家家’,都在‘贵族后辈年少无知’的掩盖下一笔勾销。”
后来的事都能在教科书上翻到。
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半生戎马,度过了最初的籍籍无名后,逐渐展露出过人的军事才能。
亲赴前线的那些年,她战绩显赫,最后因功受禄,由陛下另封爵位——“红龙伯爵”,这是后来对她的称谓。
她以正统、荣誉而不失强硬的形象守卫着乌萨斯皇权,而她的养父,那位老公爵,则宝刀未老地负责推进战事。
连年的战争让国内矛盾加剧,反倒不破不立,某些旧物土崩瓦解,乌萨斯得到了不少资源,肃清了不少家贼。
皇帝信任塔露拉,虽然这时的皇帝的权势远比不上他的上一任,但他信任她。
有传言说,陛下甚至想让国内感染者的处境焕然一新。
他力不从心,但他想过。
有人说塔露拉和科西切是乌萨斯最不能沾惹的两柄剑,一柄燃火的利剑,一柄淬冰的毒剑。
前者总在拉拢,后者总在离间。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帝国的走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塔露拉携着御赐的封赏自立门户后,父女二人的关系更不和睦了,但也从没有爆发外人可知的冲突。
直到去年,科西切预谋挑起乌萨斯和莱塔尼亚的战争。
皇帝忽然便对这位权势滔天的公爵忍无可忍——其中有多少塔露拉添柴的成分,不得而知——内卫和一些保守派贵族合力围剿了胆大妄为的科西切。
塔露拉继承了公爵的爵位,不负众望地着手缓和了乌莱战争,又是大功一件。
“我猜你对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事件不感兴趣。”塔露拉又笑了,“真相掌握在胜利者手里。”
“我不敢感兴趣,公爵。”萨卡洛夫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我只需要知道您是赢家就够了。否则我不会全须全尾地在这里为乌萨斯最传奇的人物之一作传。”
“不管我过去再怎么憎恨科西切,也不得不承认,他给我的启蒙教育渗入了我的骨髓。”塔露拉云淡风轻地揭开了伤疤,“听说过原生家庭理论吗?有时我越是反抗他,越是在用他灌输给我的方式思考。军事理论、经济头脑、操持权术的渠道……我所摒弃的,却正是应为我所用的。十八岁时我拼命想把他从我的世界里抹去,但他的观念就长在我的脑子里,所有的挣扎都显得荒谬可笑。”
“……”萨卡洛夫端详着座椅上的公爵。
她不年轻了。
她脸上有细纹,手边有权杖,肩章多得像在示威,周身沉淀着阅历,穿越战场的阅历和穿越阴谋的阅历。
加重的矿石病在折磨她的身躯和意志,但她不像有的老公爵那样刻薄敏感,与之相反,她笑吟吟的。
据说她年轻时就很爱笑,许多人盛赞她言谈的风度和身姿的俊美。
她含笑解决了每一个拦路的政敌。
如今,他作为一名老牌文学批评家,也不比她年长很多。
几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到什么程度?
“但我不后悔挣扎过。”塔露拉蓦地作出陈词。
“这句要写进去吗?”萨卡洛夫摊开笔记本,“写在种花后面……”
窗外忽的传来一阵动响,清脆而尖细,是女人的声线。
塔露拉主动起身,走到落地窗边。
萨卡洛夫跟了上去。
这里是三楼的会客厅,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楼下的后花园,喷泉和灌木丛尽收眼底。
以及女人。
萨卡洛夫看见两个女仆和一位打扮精致的女性。她端庄地走过花丛,自如地和女仆谈笑。
“正好。很荣幸请您观赏,”塔露拉关上窗户,隔绝室外的杂音,“寒舍最美的白玫瑰。”
娜塔莉娅·罗斯托娃小姐。
萨卡洛夫认得她,传统的贵族千金、“切城的白玫瑰”。
前两年,切城再度掀起暴动事件,平民逆反,贵族为了利益里应外合,闭眼装瞎。
这一回,塔露拉没在切城吃败仗——红龙伯爵和科西切公爵一前一后下狠手切断了切尔诺伯格和乌萨斯本土的联系,围城逼降。
切尔诺伯格名义上的继承人娜塔莉娅·罗斯托娃被科西切掳走,又被塔露拉半路拦截。
罗斯托娃小姐象征着切城的脸面和政治资源,她的归属很可能决定争端的结局,她是块至关重要的虎符。
而这些大道理都跟白玫瑰本人没有什么关系。她十八岁,只想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活下去,挣得一席之地。
娜塔莉娅在伯爵府忐忑不安地待了六天有余,连伯爵的影子都没见到。
家教老师教过她乌萨斯各家族的知识,有关红龙伯爵的传言多种多样,有的说她差点犯下叛国罪,有的说她在前线所向披靡,有的说她喜怒无常,有的说她温文尔雅……这些都不是娜塔莉娅需要的线索。
“伯爵没有结过婚。”女仆们聚在一起谈天,娜塔莉娅躲在壁橱后偷听,“但我在她卧房见过女人的画像。不认识的白发女人。”
“塔季扬娜,你是新来的吧?伯爵府上偶尔会有白发的女人,但都待不久。”
“爱美人和黄金是龙的天性……”
“别这么说。乌萨斯人怎么会了解龙的天性。我们的土地上没有龙。”
“伯爵的确偏爱白色。虽然她的军装都是黑漆漆的。”
“要进购点南方食材吗?听说伯爵的生母来自南方……”
话题的中心人物在两日后的傍晚归来。
“茶已经沏好了,殿下。”管家替她把佩剑和披风安置好,“舟车劳顿,您还想吃点什么吗?”
“有劳。”塔露拉摘下手套,步履不停,“酒足饭饱容易困顿,我晚上还有战略会议,得保持清醒。客人接待得如何?”
“一如既往,殿下。”管家微微躬身,“奥莉加女士希望您能去会客室见见她们。”
“们”?
塔露拉上楼的脚步略一停顿。
女仆长奥莉加在伯爵府工作多年,把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塔露拉鲜少置疑她。
她揣着早先差人定做的礼物,迅速来到会客室。
门口滞留着一阵醉人的花香。
有三个人在里面。她在开门前就做出了判断。然后她捏了捏鼻梁,把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厅内果真站着三个女人。
她们身后都有椅子,想必是在听到脚步声后纷纷站了起来。
塔露拉迅速环视了会客室,茶水、甜点一应俱全,地热开得十分慷慨,房间里暖烘烘的,窗户和窗帘都密封着。
这里成了一处加热炼乳的熔炉。
三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都立在那,洁白的发丝和肉体在灯下反光,仿若即将融化的奶油。
乌萨斯女人骨架偏大,她们身材不一,有着起伏不同的臀线和乳房,但看上去都很健康,皮肤的褶皱充满了自然美。
她们凝望着现场唯一的闯入者,或羞涩或直白。
合上门的德拉克成了误入审判的帕里斯,面临一个神赐的抉择。
娜塔莉娅轻轻发抖。
这里不冷,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她自小就在学习如何作为一名贵族继承人活下去,惯例已刻入她的骨髓。
对于有必要的事,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有五成出于自愿,并不排斥。
但在门锁转动的一瞬间,她还是无可避免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想用手遮掩隐私部位。
伯爵如同传闻中一样,白发龙角,银灰的眼眸,锋利的鼻梁和眉骨组成一张不易靠近的脸,明显的南方血统也没有为面无表情时的她增添多少柔和。
她暂时没有携带武器,但娜塔莉娅清楚她为乌萨斯上阵杀敌的时间比自己这辈子都长。
她的天赋是对人的心灵和气质敏感,所以她很不应当地后退了一步,重新跌回了椅子上。
“奥莉加女士邀请你们来的?”伯爵没有关注她的失态,而是先询问了另外两个女孩,“抱歉,我想这是她擅作主张的安排。回去吧。”
“殿下,”其中一个少女尴尬地说,“奥莉加女士支付了酬劳……要我们陪伴娜塔莉娅小姐。”
“酬劳?”塔露拉拧眉。这里是伯爵府,不是妓院。她得好好跟奥莉加谈谈了,“你们待在这她会更紧张的。给我个面子,请先行离开。”
两个姑娘点点头,披起椅背上的纱织外衣,走出了会客室。她们都深知要趁请求变成命令之前乖乖服从。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娜塔莉娅目睹对方走近,没几步,德拉克的影子就笼罩了她。
她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仰头对上那双水银色的眼睛,露出得体的微笑,大方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多次,她的举止都要完美得堪比叙拉古画家的代表作。
她需要博得这份青睐,即使处心积虑。
运气真好,她天生就有一头美丽的白发。
塔露拉在她身前站定,视线轻轻落在少女柔顺的卷发上,又落在她异色双瞳中。她也有一只天蓝的眼睛。
她从身后递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完整的、璀璨的黄金雕琢的苹果。
乌萨斯寒冷贫瘠的土壤生不出奢侈的龙族,但黄金与美人,象征有龙盘踞。
“你好,维纳斯。”龙说,“这是我的见面礼。”
娜塔莉娅一一验证了她所听闻的那些流言。
伯爵为乌萨斯夺得了许多外交大胜,但她并没有那么热爱帝国。
每到为国祷告时间,德拉克的面庞都流露出一种平静的不耐烦。
可是除了娜塔莉娅,似乎没人看出这一点。
伯爵长于征战,却并不好战,她更倾向于使用不动干戈的手段,但她耐心有限,不知好歹的讨价还价会换来德拉克冷冷的一瞥。
所以最好不要试探她,考虑到她剑术了得,且不吝啬拔剑。
伯爵并不喜怒无常——这个谣言究竟是哪传出来的?
塔露拉的情绪稳定极了,她风度翩翩,待人周到,对下属和仆从都挺亲切。
不过娜塔莉娅能理解与她为敌的人不敢假定她的笑容代表友好,尤其是当她的手搭在剑柄上的时候。
除此以外,娜塔莉娅还发现,伯爵不喜欢苦味的食物,喜欢电影和歌曲;不喜欢冗长的战争理论,喜欢散文和虚构小说;不喜欢阿谀奉承,喜欢意趣相投的对话;不喜欢孤寂,喜欢热闹的晚宴……虽然热闹不属于她。
“那是斯米尔诺娃夫人,擅长草木的源石技艺。”塔露拉隐晦地指着一位高雅的妇女,“她的家族掌握着很多矿脉。”
“您竟然全都记得住。”娜塔莉娅惊讶于她能报上在场所有人的名字和背景。
“想要有人为你打仗,就要连‘无名小卒’的名字都记住。他们的家乡,他们的个性,他们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父亲。”塔露拉单手撑着脑袋,“彼此彼此,娜塔莉娅。你和伯爵府附近的人混熟的速度比我还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恐怕不如你八面玲珑。”
“我为数不多擅长的,总该发挥在用武之地。”夸赞使娜塔莉娅忍不住笑了,“我只怕您会嫌我太左右逢源……”
有人过来行礼问好,塔露拉握住少女的两只绞在一起的手,与对方攀谈了几句。
那人走后,娜塔莉娅贴着她的肩膀悄声问:“您今晚会不会回府?”
她包在礼服裙里的柔软胸脯困住了德拉克的手臂。塔露拉侧头看她一眼,“你希望如此吗?”
她希望活下去,希望切城所有人过上安稳的日子,希望自己能为曾经的某些伪善之行赎罪。
她因而像祭品般躺倒,沉甸甸的金苹果放在她的肚脐上,底部被她的体温感染。
黄金的导热性极佳,熔点也不高。
德拉克捡起苹果,对她说:如果你想,可以把它熔铸成别的形状,剑、玫瑰、白熊……
娜塔莉娅不怀疑那颗苹果能在她手里化成一滩金黄的雪水,滴落下来烫穿她的皮肉。
但塔露拉没有那么做,她只是把苹果放到少女胸前的沟壑中,然后俯身吻她弯曲的膝盖。
娜塔莉娅乖驯地张开腿。
她脱去繁复的礼装,赤裸着,反倒感觉另类的舒适。
她很庆幸自己有价值可供索取,这能给她安全感。
而且,至少塔露拉对她宽容温和得超出她的预设。
是因为岁月吗?
娜塔莉娅听说她年轻时是莽撞的,富有冲劲的,公然违逆她的父亲,视整个乌萨斯为敌。
但她在如今的红龙伯爵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个活在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的斗士的气息。
假设只看她现今的模样,恐怕会以为她一直都是受阴谋和战术熏陶的、理当继承蛇徽的阿瑞斯。
塔露拉吻了她的大腿内侧,吻了她的耻丘,接着吻她稚嫩的阴唇。
十八岁的女孩娇柔得像初开的花瓣,一掐便是汁水,连索要都是小声婉转的。
塔露拉卡住她的膝弯,埋头侵犯她张合的小穴。
这是她们第不知道多少次做爱了,一旦开了口子,娜塔莉娅就像所有初尝禁果的小姑娘一样对这事奉献着热情。
塔露拉把手指插进去,她就挺着胸潮吹。
昨晚她们才做了一回。
娜塔莉娅就寝前爱穿薄薄的丝绸睡裙,布料在浑圆的大腿上方拓印出沼泽般引人深陷的三角区。
她有着绵软饱满的肚腹,皮肉和脂肪忠实地保护着主人的子宫。
她立在壁炉前,火光下流地剥去半层衣物,影影绰绰地勾勒她睡裙下的曲线。
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的动作令人晃神,塔露拉怔怔地抬起疲惫的眼眸,注视着少女把两条象牙白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撩起裙摆坐上来,徐徐扭腰磨蹭湿润的下体。
塔露拉的腿缠绕着皮革的绑带,触感定然不大顺滑,但娜塔莉娅做得很忘情,她闭着眼睛,睫毛宛如蝶翼。
她呻吟着,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溢出的液体浸湿了伯爵的裤子,累得脱力地抱住塔露拉的脑袋,樱红的乳尖就挤在对方嘴边。
塔露拉把手伸进睡裙,她的下身还在不停地哆嗦。
十分钟后娜塔莉娅从跪坐变成仰躺,像油画里的裸女,横放在椅子上。
塔露拉的左手护着她的脑袋和后颈,右手操得她又哭又叫。
娜塔莉娅想起初见那天,也是借助这张会客室的椅子,她不着寸缕地面见了威震四方的红龙伯爵。
但塔露拉看她的眼神并不冒犯,好似在看一束刚摘的花。
娜塔莉娅压抑着呼吸,从中读出一个讯息:
在她们相隔的三十年里,她已经见过太多像她一样的花朵了。
不知是否是这个细节导致了最初的几日里娜塔莉娅微妙的抵触。
为了政治宣传,她们必须要共同出席各类晚宴,奥莉加女士请来上好的裁缝给新来的女孩量体裁衣,但娜塔莉娅拒不接受。
“她不想要新裙子。”奥莉加为难地向伯爵汇报,“裁缝全都吃了闭门羹。”
塔露拉正因切城的纠葛焦头烂额。给她使绊子的人内外都有,看似威风凛凛的围城行动其实冒了不小的风险。
“奥莉加女士,请原谅,”她捏了捏眉心,裁缝和新衣服可不是她现在有精力分心的,“难道娜塔莉娅小姐比我想象的有杀伤力?”
“娜塔莉娅小姐到底是‘客人’,采用强制手段会很不体面。”奥莉加说,“既然殿下公务繁忙,我再想想吧……”
“算了。”塔露拉叫住了女仆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本质问题总要解决。我喜欢一劳永逸。她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她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她阔步越过奥莉加,“交给我处理。”
叩叩。
“请进。”
“对今天的晚餐还满意吗,娜塔莉娅小姐?”
专注于书本的娜塔莉娅惊诧地回头,只见日理万机的伯爵堂而皇之地步入了她的房间,并且反手给门上了锁。
“我……”娜塔莉娅放下书,舒了口气,“我很好,殿下。府上的招待十分周到,晚餐非常美味。”
“那就好。”塔露拉不紧不慢地到她跟前,“奥莉加女士努力想为贵客营造宾至如归的氛围。”她们默契地对这场包装精美的软禁保持应有的态度。
“……谢谢奥莉加女士。”娜塔莉娅的眼色闪烁了几下。
塔露拉点头。然而一时的沉默不代表退让。娜塔莉娅很快听到下一句指令:“把衣服脱了。”
她藏在背后的手揪了揪裙边。
塔露拉说完就不再言语,只是等待。
三,二,一。
少女开始慢慢褪下身上的布料。
她告诉自己没必要矫情,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
话虽如此,隐蔽的眼泪还是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缓慢但尽职尽责地脱得一干二净,连项链都摘去了。
她忍住了泪水。
寄人篱下时最好不要让主人家说第二遍。
她颤巍巍地站直了,犹豫着该不该主动走近。
唰啦。塔露拉扯开了手里的软尺,绕过少女白嫩的颈项,仿佛一根绞刑绳。她推高娜塔莉娅的下巴,以便看清软尺记录的数字。
接下来是肩膀。贵族小姐们自小学习如何站、如何坐,塔露拉不需要调整她的姿势就量好了女孩的肩宽。
“抬手。”测完臂展后,软尺环过她的胸脯,盖过乳头,又落至乳房下缘,轻贴着她的肋骨。
德拉克的指关节偶尔碰到她的皮肤,激起不明显的战栗。
娜塔莉娅屏住了呼吸。
塔露拉没有在她的哪个部位停留更长的时间,软尺很快到了下面,卡在她肚脐上方。
塔露拉单膝跪下,报了个严谨的数字,“你瘦了,娜塔莉娅。要好好吃饭。”
软尺圈住她的臀,堪堪经过阴阜。
娜塔莉娅望着天花板,没有回避塔露拉凑近读数时降在她身上的鼻息。
数据显示,乌萨斯少女有着丰满异常的屁股。
她的个子本就高,腿长也令人惊叹。
切城的白玫瑰名不虚传。
塔露拉收起软尺,拿过方才被脱下的织物盖在她肩上。
“你要和我一起参加春狩,”塔露拉边走边说,“会需要合适的戎装……以及常服,等等。”她在关门时做出了必要的停顿,“晚安,娜塔莉娅。”
“晚安……”娜塔莉娅拢着衣服,对门板说,“塔露拉殿下。”
次日晚,塔露拉的房门被敲响。
门口的娜塔莉娅穿着睡裙。
只穿着睡裙。
丝质布艺使乳头的形状万分显眼。
塔露拉没摸到她的内裤,少女光洁的下半身一览无余。
她分开她紧闭的阴唇,按压她湿柔的内壁和肿胀的阴蒂。
娜塔莉娅的叫声淫乱得不可思议。
她实际上并不羞涩,也并不忸怩,撕咬和抽打她都全盘接受。
她年轻而美丽,她在盛放。
塔露拉凝视她粉红的肉洞,它刚才极尽妩媚地挽留她的手指和塞进去的冰凉器具。
它同她一致,充满青春的生命力,惹人追忆往昔。
塔露拉被她的香味包绕着,有些恍惚。
十八岁。
十八岁于她而言,已如天堂彼岸般遥远了。
“殿下,”高潮过后,娜塔莉娅抱紧被褥,看着靠在床头的女人,“切尔诺伯格会好起来的,对吗?”
“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就叫我塔露拉吧。”塔露拉单手搭在额上,“会的。切城对我有非凡的意义。”她不会在这里跌倒第二次。
“您保证?”娜塔莉娅轻声问。
“请原谅。我不会做出承诺,娜塔莉娅。”塔露拉朝她笑了笑。一辈子失信一次就够了。“但我自认为比那几位急眼的大人要可靠一点。”
“那我相信你,塔露拉。”娜塔莉娅说。
“……”塔露拉摸了摸她的头发,“安心吧。你为切城做的贡献比你想的要多。”
德拉克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娜塔莉娅心头一动,忆起了女仆的谈话。
她真的偏爱白发吗?
也可能是巧合,只是因为乌萨斯盛产冰雪般的白发女子。
塔露拉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先不管真假,此刻娜塔莉娅确实感到尘埃落定的踏实,即使塔露拉兴许不过是在随口安慰她。
娜塔莉娅捂住嘈杂的胸口,心想该少看点闲书了。
书里总描述不谙世事的怀春少女对阅历丰富的年长者的恋慕,崇拜与情欲搅成一缸纯真粘腻的魔药,催化渴望,渴望一个追不上的背影的垂青和触碰。
她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如果有人长着那样一张轮廓清晰的脸,还会在操你时吻你的手腕内侧的话,产生任何躁动都在情理之中。
娜塔莉娅羞愧地翻了个身。她又湿了。
狩猎日定在一个晴朗的周末,几家名门望族齐聚,各自带着猎犬和弓弩。只是种社交活动,没人是真的来打猎的。
娜塔莉娅换上剪裁妥帖的狩猎装,骑着马在猎区入口转悠。
来来去去有不少人跟她打招呼,恭维她,或者恭维塔露拉。
娜塔莉娅能报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背景,然后送上问候。
这里面有人是伯爵的政敌,她知道。
他们都想试探她作为切城代表的心思。
有人胆小到眼神交流都要避免,有人胆大到高声暗示塔露拉是在豢养宠物。
气氛暗流涌动。
“注意安全。”出发时,塔露拉提醒道。
“我的马术很好。”娜塔莉娅微笑,示意她放心。
“这跟马术没什么关系。”塔露拉也笑,“不过,我不会离你太远。”
“您的箭术……?”
“不好。学生时代我唯一不合格的科目。”塔露拉半真半假地说,“箭术老师对科西切说:‘塔露拉小姐还是更适合用剑。’”
“那您可得跟紧我。”娜塔莉娅风趣地道,“万一我遭遇不测,您的箭又赶不到——”
“别担心,小姐。我是术师。”塔露拉一拽缰绳,身下的马小跑起来,“百米之内,箭比我的火慢。百米之外,它连射出的机会都不会有。”
塔露拉说得没错,这场春狩不安全。
队伍行进了没多久,娜塔莉娅就发现有人失踪了。
明面上的说法是去追逐或捡拾猎物,但是……而且阵型被拖拖拉拉地扯散了,陌生的猎犬走过来嗅闻,娜塔莉娅的马焦躁地踢蹬着土。
“娜塔莉娅小姐,”一个男人骑马靠近,“可否赏脸借一步说话?”
“斯梅连斯基爵士,”娜塔莉娅礼貌点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男人左右张望,压低嗓音,“……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想和你聊聊你被红龙伯爵抓走的事。我们都很痛心……”
娜塔莉娅心里咯噔一下。
她偷偷回头,塔露拉正在远处和一位贵妇交谈。
她冷静地说:“我凭什么相信您?我了解我父亲,他并不介意我的处境。”
“我有证据。”斯梅连斯基谦恭地说,“请随我来,不远。”
她犹豫了一番,策马跟上他。的确不远,短短十几米。她松了口气,“您说吧。”
男人取出一柄匕首,“这个,你不会陌生。”
“……这是我父亲的东西。”刀柄上还有白熊的家徽。娜塔莉娅蹙眉,“他对您说什么了?”
“他说,”男人叹了口气,将匕首拔出来,“希望你——”他手腕一转,尖利的匕首猛然插进娜塔莉娅的马臀,“提高警惕,注意安全,我的小姐。”
娜塔莉娅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就痛得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狂奔,差点把她甩下去。
糟了!她正欲呼救,却发现树林里空无一人。他们刚刚还在那儿……怎么会这样?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灵光一现:精神类源石技艺?
可是她并不知该如何化解。她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艰难地向后伸手,想把那柄匕首拔出来,“瓦利亚……冷静……!”
瓦利亚听不懂人话,只顾乱跑,左冲右突地奔向了山岩的断层。
娜塔莉娅瞳孔一缩,正准备咬牙落马——总好过跟着马跳崖——眼前的景色却扭曲了一瞬,断崖变成了山洞。
瓦利亚要撞进去了。
这都是眨眼间的变化,娜塔莉娅下意识想闭眼。
山洞上方一声炸响,石块轰隆隆落下,堵住了洞口。
紧接着洞前的草叶和灌木凭空燃起,形成了一圈火栏。
火没有遏止疯马,但是减了它的速,娜塔莉娅趁机稳住身形。
斜刺里传来另一阵火急火燎的马蹄声。火团接二连三地四处冒头,把瓦利亚从两个冲刺方向堵了回来。
混乱中有人叫她,“松手!”
她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缰绳。
大风呼啸而过,塔露拉将向左坠落的女孩拦腰拽到了自己的马上。
与此同时,火焰全都消失了。
草地上只剩下马的焦尸。
塔露拉翻身下马,捡起那柄罪证。
她们共乘一骑,回到原本的队伍里。有人觑着她们窃窃私语,塔露拉驾马过去,手握弩箭笑着和那些人打招呼,为短暂的离队致歉。
娜塔莉娅惊魂未定地靠在塔露拉怀中,“我……”她张开嘴,却没说出话。
“狩猎继续,娜塔莉娅。”塔露拉沉着地把弩箭塞进她手中,“接下来想射杀点什么,小姐?”
“给您添麻烦了。”娜塔莉娅低头,“都怪我太傻……”
“不。”塔露拉的声线非常稳当,“我说了,你对切城的贡献比你想的要多。”
娜塔莉娅僵住了。
五天后,她听说斯梅连斯基爵士被宪兵抓了。
十天后,她听说许多和斯梅连斯基爵士有关的人在接受调查。
一个月后,很多人死了。
两个月后,红龙伯爵全权接管了切尔诺伯格。
这座移动要塞在后来围剿科西切公爵的战役中功勋卓着。
“您没有告诉她?”
“她聪明过人,萨卡洛夫。”塔露拉真心实意地说,“她知道谁在利用她。”
少女啊。
萨卡洛夫叹息。
可是那又如何?
娜塔莉娅真的帮切城挣得了和平。
由于皇帝有心改变,今昔的乌萨斯的感染者待遇比旧时好了不少,塔露拉得以顺利地在切城推行全新的感染者政策,美其名曰“先锋城市”。
塔露拉公爵的二十五年真是风光无限、充实富足的二十五年。
萨卡洛夫产生了可怕的猜想。
但对公爵本人来说,这半辈子是在战无不胜,还是在卧薪尝胆?
……继续聊娜塔莉娅小姐吧。萨卡洛夫呷了口茶,捋了捋鬓角。
“她成长得很快。”塔露拉的口气像在谈论一件馆藏的珍宝,“这就是年轻人的潜力。在我死后,她会有能力接手很多事务。”
娜塔莉娅二十岁生日那天,塔露拉送了她一台专门打造的捕鲸枪。
女孩抚摸着重型武器的机身,欢欣又好奇地摆弄捕鲸枪的发射口。她在指导下给它安装鱼叉,叉头正对着前面的德拉克。
“您还是要去莱塔尼亚?”她支在捕鲸枪上,模样娇俏。
“乌萨斯的对外战争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
“有时我觉得您就像米诺斯神话里的神明,”娜塔莉娅倚着捕鲸枪说,“有时却觉得您深不可测、心狠手辣。”
“米诺斯神话里的神明都不是高尚的,”塔露拉轻缓地道,“但都是强壮而善战的。”
等等,她是在为自己辩解吗?对着一个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的二十岁女孩?
塔露拉把那归咎于矿石病加剧的疼痛干扰了她的神智。
二十多年了,她从不需要理解,也不配得到理解。
唯有年龄增长后日益严重的病理的折磨是她应得的。
半晌,娜塔莉娅扔下捕鲸枪,扑过来吻她。
塔露拉搂住她的腰,用力地揉捏她的左乳。
娜塔莉娅死死揽着她的脖颈。
她们纠缠到书桌边,塔露拉托起她的屁股放在桌上,熟练地扯掉她的衣扣。
娜塔莉娅在里面穿了一件镂空的连体内衣。
蕾丝包裹着两肋和胯骨,唯独绕开了胸部和私处。
“哪找来的?”塔露拉把脱下的衣服垫在桌上,指尖拨了拨女孩敞露的乳头。
“多谢奥莉加女士。”娜塔莉娅抬高一只脚,踩在德拉克的上臂。
“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塔露拉握住那只脚,吻了她的踝骨。
“在想你。”娜塔莉娅笑得有点忧郁,“想要你。”她暗暗斥责自己不知廉耻,但还是伸手掰开空虚的小穴,“操我吧。”
塔露拉折叠了她的两条腿,俯身含住她的褶皱和缝隙吮吸。
娜塔莉娅被刺激到敏感点,挣扎着摇摆,腿根抽动,内里泌出更多的汁液,顺着会阴流过后庭。
她今天格外急切,高潮了几次还有力气扯着塔露拉的衣领攀上来,坐在桌子上同她无休止地接吻。
“疼吗?”她意有所指地扶着她的手臂。
“……”塔露拉制止了她摸上来的手,“娜塔莉娅。”
“对不起,我只是猜到了。”娜塔莉娅的腿夹紧她的腰,“你从不朝左睡;你总是穿得这么严实,就像在藏着什么。你是不是很擅长忍痛?”
她话音刚落,塔露拉就感觉矿石病的阵痛又加剧了。幸好她的病灶在手臂上,要是在别的紧要器官里,搞不好会疼得上吐下泻、晕头转向。
“别再使用源石技艺了。”娜塔莉娅抱着她,“你不年轻了,塔露拉。背着所有人流冷汗就是你想要的?”
“……”塔露拉的手搭在她光裸的脊背上,“我无法向你解释,娜塔莉娅。”
“是,我也无法让你听我的。”娜塔莉娅慢吞吞地说,“我根本不是你的谁,也不会成为你的谁。你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碰壁、成长、蜕变,然后在我风华正茂的时候衰弱、认命、死去,这就是我和你。”
她的眼泪滴落在塔露拉的肩膀。
病痛和少女的哀伤一起折磨着这个感染者。
塔露拉知晓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有那么一秒,她几乎想将往事种种和盘托出,关于南方的故乡,关于冻原上的热血,关于愚蠢的梦想和爱,关于她如何踏上这条孑然的赎罪之旅,活得面具和本我都再难分清……关于她的痛苦和孤独,关于她其实厌憎权谋和名利,喜欢拥抱和亲吻。
念头只闪过了一秒。她什么也没说。
“莱塔尼亚还未成定局,过不久我就会回来一趟。”塔露拉简明扼要地陈述道,“人固有一死。我将死在乌萨斯。”
她没有骗她。
年底,塔露拉回来了。
战争尚未打响,但双方剑拔弩张。
娜塔莉娅在伯爵府接待过不少人,不难推测,皇帝和大公们终于坐不住了。
塔露拉的形象仍是那个雕心雁爪的红龙伯爵,面上未显疲态。
要是娜塔莉娅没抓到她咳血,大概真要以为她全无破绽了。
举国上下居然没有一位信得过的医生。
塔露拉为了保守秘密,从来不去医院,只借助药物缓解症状。
她能活到今天也算是奇迹了。
娜塔莉娅捧着一杯热蜂蜜水走进塔露拉的房间,却发现病患不仅没有卧床休息,反而换上了一身无比正式的军装,肩角的流苏都打理得整整齐齐。
“这么晚了,您又要出门吗?”
“我哪也不去。”塔露拉转身看着她,“我在静候一位客人。”
多重要的客人?娜塔莉娅略一沉默,“那我回去等您。”
“不必。”塔露拉接过她手上的蜂蜜水,“留下和我一起。好吗?”
屋外大雨倾盆。乌萨斯干燥少雨,更遑论伴随着雷暴的大雨。说明今天很特殊。
娜塔莉娅也临时换了身整洁的迎宾服,坐在会客室。窗户被大风和雨点敲打着,电闪雷鸣攥住她的心脏。这天气令人不安。
一个戴帽子的人匆匆来到了会客室,谨小慎微地锁上门,并检查了房间内的陈设。
“您好,维特议长。”塔露拉站起身,同他握手,“恭候多时了。”
维特议长!?娜塔莉娅呼吸一滞。
“您好,伯爵殿下……”维特摘下帽子,视线狐疑地落在一旁的少女身上,“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约谈。”
“请坐。”塔露拉比了个“请”的手势。
“伯爵,”维特没有立刻入座,“我大半夜冒雨赶来,是因为情况不容乐观……这位小姐是?”他赶人的意愿明确,娜塔莉娅不由得起身望向门口。
她很识相。
“您但说无妨,在场没有人会泄露谈话。”塔露拉坐下得心安理得。她握住娜塔莉娅的手,“这是敝人的妻子。”
另外两人都惊呆了。
维特的脸盘登时一阵红一阵白。
他从没听说过伯爵结婚的事,看起来伯爵的“妻子”也没听说过。
可惜事态容不得他磨蹭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在演哪出,但既然塔露拉坚持,他只好顺势而为,向娜塔莉娅行了个礼,“晚上好,夫人。多有叨扰……”
“您、您多礼了。”娜塔莉娅连忙说。记得没错的话,这位是御撵下的使者,塔露拉为什么……?
当晚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小时,维特才顶着夜色和雨幕悄然离开。
那之后,内卫带着圣旨伙同几位大公联手讨伐了科西切。
他本就树敌无数,他们终于逮到机会细数他的罪状。
科西切死于自己一手挑起的未竟之战。
乌莱战争在几方保守派的插足下缓和了。
而科西切死后,塔露拉依法继承了他的爵位,红龙伯爵升格为雅特利亚斯公爵。
这一天来得不早不晚。
科西切的死讯抵达时,塔露拉咽下一口血沫,把辛辣的烈酒灌进喉咙。
乌萨斯人好酒,天气寒冷,唯有酒能暖身,能麻痹。
她的病最近发作得厉害,有时疼得手都抬不起来,伴以高烧、晕眩和咳血。
将死的感染者什么毛病都有。
矿石病不讲道理,可能安分个十几年,再在某一天突然把宿主送进重症监护室。
缺乏规律可言,恰如无常的命运。
塔露拉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她几十年宏图里的一步,落子无悔。美中不足的是那酒呛得她要流泪了。
她踉跄着下楼,娜塔莉娅迎上来扶住她。塔露拉栽进她喷香的颈窝。她拿走了她手里的酒瓶,“您应该休息,吃药。”
“他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塔露拉沙哑地道,“最多一年。”
“先别说这种话。”
“人固有一死……至少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乌萨斯的舵轮真的被我扭转了。我应该没有遗憾……”
“别说了,殿下。”
疾病影响了她的神经对酒精的耐受度。
塔露拉闻到她白发上的芬芳,那香味由内而外地增加了她的虚弱,“我想念你。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好痛。我想念你,阿丽娜……”
啪。
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娜塔莉娅没有收敛力道。
“我是娜塔莉娅·安德烈耶维娜·罗斯托娃。”她托起塔露拉的脸,“现在,您去休息,吃药,恢复精神,完成您作为公爵的工作,然后和我做爱。”
捕鲸枪锻炼了她的力气,不够清醒的塔露拉竟然拗不过她。塔露拉难得依靠什么人。二十五岁过后,她再也没有像这样靠在谁的怀里。
“很高兴看到您恢复得不错。”萨卡洛夫下意识端详老板的脸色——苍白,但没有行将就木。
“否则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塔露拉浑不在意,“德拉克真是命硬,难怪祂选中了我。”
“感谢命运。”
“但它还是会时不时发作,止痛药的作用愈发微小。”塔露拉摊开一只手,“我快死了。也许明年,也许明天。这没什么,作为感染者,我活得够长了。”
“听说矿石病发作极其折磨人。”
“说真的,我留恋那次发作。”塔露拉低头一笑,“我晕过去了,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很自在。”不用穿得严严实实遮挡病征,不用城府深重谨防算计。
她赤条条地徘徊在雪原上,熟悉又陌生的寒风滑过她的肌肤。
她向着荒原的日出走去,那里有人在等她。
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人铭记他们的牺牲,而她只有闭上眼,才能在回忆中看见他们日渐模糊的脸庞。
她拼命向前跋涉,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日光下。
他们簇拥着一个脸上有疤的、缺了半只耳朵的卡特斯。
她望着她,手里捏着辣味糖果。
她说在每一条时间线、每一个平行世界,我都会为你战死,塔露拉。
塔露拉心如刀绞。历久弥新的肝肠寸断,怎么可能淡忘?她亏欠所有人,尤其亏欠她最多。她往后的所有煎熬都是在为年少时欠的债受刑。
太阳底下,远些的地方,还有另一个魂牵梦萦的人影。但她痛得醒了。娜塔莉娅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掌心,说着欢迎回来。
我没有“回来”。塔露拉又合上眼。那里才是我的家。
“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塔露拉扫了眼挂钟,“要留下来用晚餐吗,萨卡洛夫先生?”
“不了,多谢好意。”萨卡洛夫把录音笔、笔记本和资料册都收进公文包,“那么我改日再拜访,公爵殿下。文章还需要敲定细节。对了,迟来地祝贺您继位。”
“不迟。有些大公的贺礼也是近几日才到。”塔露拉客气地说,“管家会为你引路。我还有客,恕不远送。”
萨卡洛夫点点头,转身离开。塔露拉捂嘴咳嗽了两声,转向另一个房间,一个采光更差、也更隐秘的房间。
一名高挑的黎博利妇女背对她站着。
听见开门声,她扭过身子,耳羽微动。
她皮肤雪白,样貌美艳,银灰的发丝束成贤淑的发髻。
一位骏鹰,一位罪人,一位老师。
“你真的来了。”塔露拉遥遥开口。
“公爵邀请,不敢不从。”黎博利低眉顺眼地说。
“我该叫你什么?”塔露拉到距离女人最近的椅子上入座,“卡谢娜,还是科西切?”
“科西切已经死了。”卡谢娜靠近了些,膝盖对着塔露拉的膝盖。
“科西切忤逆了我。”塔露拉撑着头,打量女人的外形。她美得万分极端,美得令人胆寒。
“所以您借诸侯的兵戈杀死了科西切公爵。而如今,他的领土和臣民已被您尽数吞入腹中。”卡谢娜说话的语调确是一位尽职的历史老师。
“陛下召集了英武之师消灭了叛乱者。联军击溃了他的亲卫,力士们驱散了他的仆从,最终内卫用尖刀刺穿他的胸膛,而饥肠辘辘的秃鹫和鬣狗很快就会将他的遗骸撕扯殆尽。”塔露拉不疾不徐地叙述道,“至于我,我只是一个罹患矿石病的将死之人。在死亡光顾我之前,我还有问题想请教您。找个地方坐下吧,卡谢娜老师。”
卡谢娜的指尖拂过扶手。她侧身撩起长裙,轻柔地坐在了德拉克的大腿上。
塔露拉没有推开她。
“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挑这样一副皮囊。”塔露拉掰过她的脸,“那样我或许会听话很多。”
“我不需要你听话,亲爱的。”卡谢娜的手臂绕上她的肩,“你需要反抗,需要斗争,那些才能铸就你的血与骨。你需要一个父亲,一个象征强权的符号。你需要有压抑,有动力,有弑父情结。你需要杀死他来成就你。而母亲的作用不是这个,母亲太复杂了。若有必要,我会成为某个孩子的母亲,可惜那个孩子不是你。”
五十年的真相不过如此。塔露拉的拇指按上女人的咽喉,“你实在让我恶心。”
“你终于向科西切复仇。光是看着现在的你,我就感到无比欣慰。”卡谢娜怜爱地抚摸她的鼻梁和嘴唇,指引着她从黎博利的喉咙滑向饱满的胸脯——无论塔露拉多少岁,在祂眼里始终都是个需要指引的孩子,“欲壑难填的德拉克,征战四方的德拉克……继承了黑蛇的知识,流淌着反叛的血液,掌控着南方的领土,天生的统治者,我没有看错。”
“统治?”塔露拉冷不丁笑了一声,“——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她仿佛蓦然释怀了,“你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临死前得知这个好消息,真是十年难遇的酣畅淋漓。”
“你要杀了我吗?”卡谢娜冰凉的吻印在她的下颌。
“‘不死的黑蛇’,”塔露拉直直地与她对视,“你的诡计多如牛毛,你的残魂无处不在,我杀不了你。”她钳住女人暧昧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但我也是不死的。你所在的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个‘塔露拉’从乌萨斯民众里走出来与你抗衡,打偏你擅自为万物预定好的路径——正好符合你的信条里对人的不稳定性的蔑视。你做好准备了吗,卡谢娜老师?”
卡谢娜一顿,随后笑着攀上她的颈,靠在她的怀里。
屋内光线昏暗,黎博利的绒羽在红龙的利爪中飘落,宛如公爵府石坛中沾灰的白花瓣,亦如乌萨斯冻土上永恒不灭的茫茫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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